別人多記得潘迪華唱過《愛你變成害你》或《 Kowloon Hong Kong》,她卻希望以後的人,用《誰能阻擋我的愛》懷念她。
「我的愛,對我的親人,對我的音樂,無人可以阻擋我對他們的愛。」

非常人語

For Once in My Life 潘迪華

2013年01月17日 ~~ 第1193期 香港《壹周刊》

有些人的故事,二三十歲就完了,有些人到了八十歲,還在寫新章。
潘迪華剛過了八十二歲生日,她那一代的音樂人,退的退、死的死,就只有她,還掏錢在上月出版唱片,為過去幾年的現場演出,留下歷史。
「給後人聽,或者好多年後,會有人欣賞。」
她的歌從來在文化界叫好,尋常觀眾,卻多只記得她的《 Kowloon Hong Kong》。
一個八十歲還在等人欣賞的歌手,你可以說她偏執,也可以說,她還有未說的話,未平復的心情,歌聲中還有淚。
「 For once I can touch what my heart used to dream of。」
潘迪華哼出她最愛的《 For Once in my life》一句,期盼如昔。
十年前她送走了頭髮比她黑的兒子,六年前送走了頭髮比她白的母親,兩隻曾經顛倒眾生的眼睛,因青光眼,只剩下一隻能看見,這種晚年,也只有硬朗如她,才演得明朗。


記者五年前約潘迪華專訪,那時她患眼疾,身體欠佳,說自己的故事已完了。後來她身子好了,又做了幾個演唱會,都收錄在這張新專輯裡。

做這訪問,潘迪華先請記者到她家,慢慢地聊,再安排到淺水灣的露台餐廳,細細地拍。
她在家穿平底鞋,你會覺得她步履沉重,到拍攝那天,她上了妝,踏着高跟鞋,還能隨着餐廳播放的爵士名曲《 Take Five》跳起舞來。
這就是專業。「在我那個年代,觀眾從藝人身上,總想看點不一樣的東西。我不是貴族,只是現在太過平民化。」也好比唱歌,她總說她的歌是讓人欣賞,而不是給別人唱的 K歌。
潘迪華不像其他老牌歌手,有那麼幾首電視劇主題曲老本,她甚至不唱廣東歌。
「我沒有唱廣東歌的腔,沒有腔便不好聽,為何我要讓觀眾聽我的 second best呢?」從六十年代起,她為中文歌配上英文詞,唱過華語音樂劇,唱那些可能比她還老的爵士樂曲。她常自嘲沒有歌迷,卻不至於酸楚:「我唱歌唱了幾十年,歌曲不紅,但紅和好是兩回事。」
有些老歌手,手頭一緊便復出,潘迪華做音樂,總是自家掏錢,像這次的 boxset《我的心》,唱片公司臨時抽腿,花了她幾十萬。她十年前掏錢出了一張精選唱片,最近才回本,這次自資,她壓根沒打算要賺回來。「就算將來賣得好好,也不是我收,再過十年,我已離開了。」
唱片錄自現場表演,八十歲的歌者,時有荒腔走板,卻也堅持不作後期加工,去自欺欺人。「好多地方有瑕疵,少少走音,歌詞又唱錯,但係我好真心。」有首歌叫《 For Once in My Life》,既寫生命中的曾經,也寫有朝一日的期盼,年輕時她唱得高亢澎湃,儘管老了,聲音啞了,她還要唱。「雖然我知道自己已經不夠 power去唱這歌,但我還想唱,因為歌詞太感動我,我成日祈禱,終有一日,別人會欣賞我。
「我對自己說,如果這次不唱,以後就更加唱不了。」
對一個八十歲的歌手,其實沒有比放下自己去完成一首歌更難的事。 

姐姐


二十歲拍的照片,當年還未做明星,已有明星範兒。
「注定我食這行飯,真的,學乜都無用,注定我食這行飯。」

潘迪華生在上海,原名潘宛卿,父親做冰塊貿易,潘迪華是長女,照顧親妹之外,還要看管父親姨太太的幾個兒女,潘迪華的大姐姐風範,便是從那時養成。
潘迪華是在二十七歲離婚後,才開始唱歌。「我的思想已經成熟,難聽點說,叫唔聽話。」她在香港夜總會唱歌起家,一個人在各地走埠,還沒走紅的時候,有一回她到新加坡,在某個婚宴助興演唱,其間台下祝酒,吵得很,她一怒之下拂袖離開,被酒店經理一把拉着。「他說:『你知道他是誰?他是拿督』,我說我不管,他沒禮貌。」直到幾十年後,當天在場採訪的記者,還會跟她談起這件事。
一九六二年,潘迪華到倫敦發展,被英國 EMI相中,成為首位與該公司簽約的香港歌手。當時英國掀起中國熱,潘迪華得機遇,卻不忿淪為商品。「他們想塑造我做中國娃娃,剪桐花頭,但我不是那種,樣子不是,唱的歌也不是。」也曾有一些電影公司向她招手,權衡過後,還是放棄了。「要我陪他們,我最討厭這些。」
潘迪華在六七年回港,當無綫簽約歌手。「只做四十個星期,三個月唔使做,而且我收的是週薪,一個星期一千。」
六十年代是潘迪華的賺錢黃金期,她存了一筆錢,卻一把花掉,在七二年辦了史上第一部華語音樂劇《白孃孃》,於樂宮戲院連上六十場。「我想一首半首起不了作用,一套劇做出來可能會到達西方市場,當時為中國爭口氣是根深柢固的想法。」可惜音樂劇沒到彼岸,便在本土虧了她一百萬。媽媽每天看着她大把大把的花出去,體重從百一磅跌到八十磅。和她幾十年朋友的 Vera說,當時她欠了債,也沒躲,在賬房逐個接見工作人員出糧,手上的錢散盡,沒掉過一滴眼淚。
她到各地登台還債,為她音樂劇寫歌的搭檔顧嘉煇在港走紅,潘迪華沒有後悔做了音樂劇,反而對顧的名成利就不以為然。「其實以他的才華,不至於寫幾首電視劇主題曲,他不止於此。或者他覺得很滿足,但我覺得很可惜。
「他也不喜歡看見我,他做那麼多次演唱會,從來沒我份。」 

藏愛


她在外國見中國人被歧視,總想爭口氣。「我根本只是一個普通女子,但不知為何,覺得代表中國,好注意自己的儀態。如果現在的中國同胞,有我當時的心情就好,現在有錢便不可一世,很失禮啊。」

潘迪華家裡,掛了很多照片,母親的、兒子的、還有她自己的,可從不見有其他男人的照片。她有過幾段情,都已如煙。「我很理智,整天控制自己,感情放不出去,不會愛到要生要死。」她想了一下,幽幽地說:「不過,也可能是我一生沒遇見過。」
一般人戀愛、結婚、生子,潘迪華卻是反過來經歷。四七年,她母親別過養姨太太的父親,帶着四個女兒到港,她是長女,不忍母親走水貨捱苦、家人捱窮,跟了一個生意人,那年她十七歲。「他比我大二十四年,為了養家,跟了他。
「我不愛他,只是崇拜,他是商人,很聰明,教了我很多事,又鼓勵我讀英文。他對我說:『你這樣好的女人,要多學習,日後找個好人家。我不是你的對象,第一我比你老,第二,我在上海有老婆。』」兩人同居,潘迪華十九歲生了她唯一的兒子,四年後,那男人回上海,再沒有回來。潘迪華帶着兒子,跟了另一個商人,這次她結婚了,卻因性格合不來,也維持不到幾年。 

繳上花樣年華,甘心嗎?「那時年輕,沒本事,自己也沒付出很多感情,所以我不怨恨,你付出了真感情,才會怨。」
離婚後,潘迪華當了歌手,十多年巡迴各地演唱,總遇上迷戀她的人,不少還比她年輕。「其他女人,哪有我這樣複雜?所以男人對我有興趣。」她自嘲歌女身份,心裡卻也明白,那些只是一時的着迷,不是愛。
七二年她的《白孃孃》失利,去旅行散心,在三藩市遇見了以前認識的男人,他是消防處的前副處長張樹城。後來,潘迪華與他過了二十三年,直到他九十年代中癌症過身,遺憾的是,張先生是有婦之夫,潘迪華愛他,卻始終沒有名分。「起初他說會同太太講……整個消防局也知道有我,但這種男人要顧住所有人,唔會撇脫,後來我也放棄,大家做朋友幾好。
「我出埠的時候,他成日來陪我媽媽,令我感動。初初我媽媽一聽到他有太太,頭都痛,後來也接受了,你說多不容易。」
張先生得了胃癌,臨走前一段時間,潘迪華空出了自己跑馬地複式單位的上層,想把他接過去,遺憾始終不能成事。「不知道他說服不了老婆,還是根本沒說,我不想了,是但。他病到七彩,難道她還怕我要霸個病君嗎?」
出殯當日,張家請她不要到場。那天,她整天在家,放着張先生生前喜歡的歌,靜靜懷念故人。
那天在想什麼?「你的意思是說我會傷感嗎?我不會。不去就不去,人都死了。」
二十三年來,多的是平淡作伴,潘迪華說,一輩子始終沒有轟烈愛過。「我付出不夠多,不是說照顧衣食那些,我指情,我付出不夠多。
「我覺得人都係假象,可能從爸爸那事情開始(找姨太太),不知不覺種了個因,可能是這樣,可能是這樣。」本來直看着記者說話的潘迪華,似乎慢慢回到舊時,垂下眼簾,喃喃自語:「這些道理,後來我都知道,但已經沒機會了。轟轟烈烈的愛情,我也想啊,但沒機會了。」


潘迪華(左)與母親合照,二人形同姊妹。母親識字不多,只教她兩個道理。「吃虧就是便宜,和便宜莫貪。」


潘迪華有過百張穿不同旗袍的照片,她打算替每張寫一個故事,代替尋常自傳。

福氣


潘迪華身邊有很多朋友、後輩協助,像 Vera(左),本來是她的歌迷,這幾十年與她出雙入對,協助她打點事情。

潘迪華的客廳有個櫃子,裡面都是近十年得到的獎座,哪怕只是一件演講的紀念品,或是某次公益嘉許。至於舊獎座,都給她扔了,就連那九一年的金馬獎最佳女配角獎座,也只塞在雜物房一角。
過去的,好的、壞的,她都努力放下,即使她記得清楚,兒子十年前患上癌症過身,母親六年前離開。就在兒子過身不久,她也曾在演唱會哭得唱不下去,可時日久了,已剩下淡淡的想念,她不怨天不尤人,更不會自傷。「死了,放在心裡,有時記得,有時忘了。」朋友說她瀟灑,她反問:「你好無奈,放唔開咁又點?我真係好想知道,放唔開咁又點。」母親生忌,她奉上一杯清茶,到了兒子生忌,她便倒一杯啤酒供着。她和菲傭住,傳真機旁,有她在加拿大的孫子傳過來的新年祝福。
潘迪華愛到大學演講,在台上愛與後輩合唱,甚至在○七年,和兩個大學生,到古巴旅遊,她拍了很多照片,還帶回一首當地民歌,填上詞,公開演唱,這種晚年,記者只想到用 graceful形容。 

她笑道:「生老病死四個字,不是每人都有,往往只有生、病、死,所以老,有時是福氣。
「我不介意別人看到八十二歲的姐姐,但八十二歲要有八十二歲的尊嚴同端莊。」她的氣派,其實是自重。就像她左眼失明且眼水直流的時候,她還能半開玩笑說要學凸字,要是另一隻也病發,她還有所依。
愈老,她便愈明白當年母親的心情。「以前覺得關懷老人,你一定要扶他一把,其實老人家,像我現在,我不要你扶,到我需要的時候,我會搭住別人。」在淺水灣拍攝時風吹得緊,記者多問了她幾遍要緊不,她便有點不悅。她要你知道,你想尊重她,首先得相信她懂照顧自己。
潘迪華已開始想像,再晚的晚年,哪裡找樂趣。「我再老幾歲,都會成日瞓,到時如果聽見後輩坐响廳嘻嘻哈哈,我唔參與,都會開心。其實長輩知你在旁,他們便會開心。」
她想起了那些她認識的後輩,又轉念。「不過,你叫我回到二十歲的心情唱歌,我還是可以的。」
我始終不信,她會真的引退。


新專輯發布當天,城中有名的文化人、教授、歌手都給潘迪華面子,出席撐場,她卻始終自嘲,說自己沒有歌迷。當日到場的歌手(左起)有黃耀明、林一峰、林二汶、陳奕迅。


潘迪華好強,她後悔太渴望兒子成才,逼得他與自己漸行漸遠。九一年她演《阿飛正傳》,做張國榮的養母,戲中對兒子的又愛又恨,是她的寫照。

撰文:陳偉超
攝影:高仲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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