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玉嬋八六年入職,那時是看中空姐薪酬豐厚,可以存錢和男友買樓結婚;她嘆息後來時薪制下的新同事生不逢時,如今的空姐已不是「筍工」。
非常人語
戰鴿 黎玉嬋
2013年01月03日 ~~ 第1191期 香港《壹周刊》
十二月二十日,距離平安夜還有四天。
國泰空中服務員工會和資方的談判已經接近三十個小時,工潮一觸即發,節日航班隨時癱瘓。
中午,灣仔勞資關係科門口擠滿了各大報章雜誌電視台的攝影:記者,鏡頭和閃光燈對準狹窄的走廊,追逐工會的代表們。
她們走近、經過、然後步入會議室,不發一言。擾攘一下子平息下來。
一名攝影師突然驚覺錯過了什麼,倉皇地問身旁同行:「那個爆炸頭呢?唔見嘅?」
同行擺擺手:「晨早退咗啦!依家工會主席短頭髮,好似姓黎。」
是的,黎玉嬋接替留一頭蓬鬆亂髮的關笑華成為工會主席已經三年有餘,留在人們腦海裡的,卻似乎還是那位呼風喚雨、作風強硬的前任。「這不是挺好的?」
黎玉嬋眯起眼睛笑:「我好怕別人認得我。」
她說她和前任主席是兩個極端,「剛強有剛強的好處,但我總不能夠逼自己由一隻鴿變作一頭鷹吧!」
她是溫和敦厚的鴿派,她用自己的方式作戰。
上年十二月二十日,黎玉嬋代表工會和國泰資方談判三十小時後,終於達成協議。
這天黎玉嬋到機場去,客運大樓裡一班同事正幫忙招收新的工會會員。
一群二三十歲的年輕人,開口閉口叫她:「首領!」
「一開始是委員會裡頭開玩笑這麼叫,後來在 Facebook上傳了開去。」 Carol笑着解釋,作為這個「最美麗工會」的新一屆執行委員之一,她說自己之所以願意站出來,全因為黎玉嬋的眼淚。
Carol是時薪制下的新人,領着每小時兩百多塊錢,曾經對工會失望透頂。「見到工會的 email都當作垃圾郵件,覺得裡面一班老鬼上了岸,根本不替我們這些 hourly的爭取。」
直到一○年初,七十個飛行小時那次爭議,她看到黎玉嬋為她們落淚,「大家覺得,終於有一個資深的明白我們這班𡃁妹的苦況。我們這一莊,大部分人都是被她感染才走出來的。」
一○年那次抗爭,黎玉嬋帶領工會號召了八百多名空姐、空少圍國泰城,最後逼得資方撤銷每月不足七十個飛行小時不能調更的新規定。
「她其實是天生的領袖材料,只是自己不覺得。她好明白大家在想什麼,會聆聽別人,然後找到一個最好的方法,也會顧及每個人的感受,這是為什麼有這麼多人支持她的原因。」
確實,記者和關笑華、黎玉嬋都做過訪問,前者說話像機關槍,噠噠噠停不下來;黎卻是安靜的,你說完了,她才回應。
眼淺又不夠強硬,是她的弱點,也是優點。
內鬥
黎玉嬋常笑自己是水喉,同事主動幫忙在機場招收新會員,她和支持者握手擁抱,一下子就紅了眼睛。右一為工會執行委員之一 Carol。
就在三年多前,黎玉嬋還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機艙服務經理,那天她替一名同事的班,碰巧國泰機師工會主席和她同機,他告訴她:你們工會快被人騎劫啦,去幫忙啦!
她隨口答應:「 OK、 OK!幫手拉票沒問題!」
結果他把她的名字給了關笑華,很快關就發郵件、打電話來,叫她幫忙湊人數組成競選團隊。
原來當時的國泰空服工會陷入管理危機,外籍的工會副主席因不滿關的作風,決定另起爐灶,接管工會。
「我想如果只是給個名字就能幫上忙,那就給吧。當時真的沒想過無端端湊人頭會變成做主席!」
兩隊人馬競選,結果是關笑華這邊贏了。黎玉嬋以為大功告成,結果一輪會議下來,突然發現自己被推上了主席之位。
「當時是政治考量,委員覺得如果由關小姐繼續當主席,另一隊人不會罷休,而她也快退休了,是時候薪火相傳。」
黎玉嬋是新人,沒有樹敵,和同事關係也好,讓她當主席不失為折衷之計。
當了十幾年工會主席的關笑華卻多少有點放不開手,加上內部執委意見不一,經過一番爭執、討論、掙扎,終於還是決定由黎擔任主席,關退居二線任副主席。從此委員會裡便多了猜忌。
「一開始內部對我有很多不信任,開會時他們真的會兜口兜面指住我的鼻說:『俾你坐 chair這個位不是我們想的,只是政治考量,你不是我們心目中的主席!』」
有一次,她看了委員會內部的電郵來往,終於忍不住走到街上哭,直到兩個小時後老公到街上找她回家。
「走落街,是不想在老公面前哭,他已經很想叫我放棄,但我知道不能走。」
進入工會,她開始發現會出現一班人想重組工會是有原因的,一個健康的工會沒理由所有權利都抓在部分人手上不讓會員參與,也不可能一直強橫地、沒有轉圜餘地地去談。像和資方的年終談判已停開近十年,反而是黎玉嬋上任後,公司管理層同意重開。
「但條路怎麼走呢?我很迷惘。」
內部攻擊不斷,到一一年初,甚至有聲音說黎玉嬋其實受公司唆擺滲透,暗地裡幫咗公司阻止工潮。
當時公司宣布加薪 4%到 4.5%,月薪制的空中服務員不滿公司加薪幅度,工會發起行動考慮按章工作。黎玉嬋是月薪制,但對委員會的決定卻不認同。
「九六年開始國泰改用時薪制聘請空姐、空少,月薪和時薪的收入已經有很大落差,我覺得工會的立場應該是將兩者之間的差距拉近,而不是拉遠,否則公司一裁員,第一批剁走的就是我們這些又老又貴的月薪制。」
結果她左右為難,月薪制的同事指責她只幫時薪制,時薪制的新人覺得這些舊人貪得無厭。那次按章工作的行動拖着拖着,無聲無息地取消了,說她為公司辦事的謠言卻傳了出來。
「不是我想取消行動,而是我實在看不到怎能達成目標。當時的委員大多是資深艙務經理,快要退休,像關小姐在電視訪問內說的,若 pay scale(薪級表)如願擴大,她可以多拿兩百萬走,但現今世代,怎可能發生?
「和公司的鬥爭是預咗,我不痛苦。自己人殺自己人,才令我最 painful。」
國泰空服工會的會員中,三成半領月薪,餘下的都是時薪制的新人。黎玉嬋的理念得到的,是六成半的支持。
一○年,一班時薪制的空姐、空少開始積極參與工會活動;一年後,工會執行委員會換屆,這班新人以黎玉嬋為首,當選了新一任委員。從此會內爭執依舊,委員間卻多了信任。
像去年十二月那次行動,國泰資方單方面宣布加薪 2%,委員會很快達成共識,宣告有機會按章工作甚至罷工,經過勞工處斡旋,近三十個小時的談判之後,終於以資方在「奪命更」和駐外站空中服務員人數上讓步落幕。
新一屆工會執行委員幾乎全是時薪制的新人,他們新意多多,更嘗試賣廣告,建立工會形象。
○九到一一年間,黎玉嬋擔任工會主席,關笑華(左)任副主席。退居二線,關笑華一方面稱她無所謂,另一方面,卻又不忿當時有很多針對她的抹黑、分化,間接令她落馬,「如果會員覺得要試新人,我都冇辦法。」(《蘋果日報》圖片)
見鬼
對空姐,眾人有太多想像:制服、高薪、多假、四處遊玩,甚至……艷遇?
「哈哈哈哈,你看太多電視劇了,裡面沒有《衝上雲霄》的阿 Sam,鬼佬機師都好胖!」黎玉嬋一下子打破記者的幻想。
靚仔沒有,飛機上倒有酒鬼病人畏高症者,甚至痔瘡脫肛的婆婆!
當時那個阿婆在機艙廁所痛苦掙扎了很久,她先生說,讓他試試看幫忙塞回去吧,過一陣,老先生突然出來問:「不如你們也來幫忙塞看看?」
作為艙務經理的黎玉嬋哭笑不得,只好道歉:「不是不想幫忙,一來沒有經驗,二來服務員雙手要接觸食物,沒法幫。」
結果她們只能在飛機中途加油期間請當地地勤人員拿一個救生圈上來,讓婆婆一路坐到去倫敦。
機上的客人形形色色,世界各地的酒店倒是千篇一律,最多是東南亞的旅館有幾個靈異傳說。
十年前,黎玉嬋飛菲律賓線,服務員團隊就在馬尼拉一家酒店休息。清晨五點,黎玉嬋在大堂結算,突然耳邊傳來一陣女子的泣聲……
「不會吧……這麼猛!不怕不怕,幻覺幻覺!」
但那哭聲不絕於耳,她終於鼓起勇氣看過去,就在電梯口,有個赤裸的女人蹲着,黑色長髮披住了臉和身子。
「我整個心都快跳出來了!真的假的?沒理由的!是人是鬼,我一定要 find out!」她衝了過去。
同時跑過去的還有另一名同事和酒店的接待人員。酒店員工立即脫下衣服,裹住裸女,然後夾住她走進電梯,黎玉嬋和同事也下意識跟了進去。
「怎麼回事?她是不是我們的隊員?」她反覆問,員工卻只一口咬定不是。
電梯往上,停住,門叮一聲開了,只見到長長走廊的盡頭站着一個粗壯的男人,下身圍了一條毛巾,叉住腰。
同事是菲律賓人,用當地話問,才知道原來那女孩是酒店安排的應召女郎,受不住嫖客的虐待逃了出來。
「那一刻我真的好震撼,那女孩,條件那麼好,卻只能淪落……而那幾個員工還要逼她回去!我想阻止他們,卻什麼都做不到……你說,見鬼有什麼可怕?人先最恐怖!」
年輕時的黎玉嬋留有一頭長髮,但自從十年前剪了短髮,她就不再幫襯髮廊,自己操剪。
荃景花園是黎玉嬋餵貓地點之一,這裡的流浪貓「花面貓」曾生病,她抱牠回家療養了一個月,再帶出來,牠還是跑了。
鵪鶉
黎玉嬋和丈夫拍拖八年才結婚,她笑他樣惡,「有時行街見到玻璃倒影都嚇一跳!」
未加入工會之前,餵流浪貓狗曾經是黎玉嬋的生活重心之一。傍晚時分的荃景花園街燈逐漸亮起,她逕自走到角落,輕聲喊每隻貓的名字:阿黃,長尾,花面貓……
貓兒們就聚集了過來,吃她手上的貓零食,然後舒適地伸展身軀,貼上來,讓她撫背,聽她奶聲奶氣地說話。
因為餵流浪貓,她認識了附近一班貓狗義工團,一有空就到新界元朗照顧流浪狗。家裡養的四隻貓一條唐狗,都由街上撿來。
因為太「宅」,做指甲、剪頭髮統統自己來,連飛長途機也帶上那把專用剪刀。
所以當家人知道鵪鶉一樣的她當上工會主席時,掉了一地的眼鏡玻璃碎。老公,也是初戀男友,雖然詫異,倒也有些理解。
「他說我是很奇怪的一個人,平日不出聲,但人家逼埋逼埋我又會爆發。」
她說自己只是反應慢,不知道怕,而且屬金牛座,固執起來會有牛脾氣。
和黎玉嬋並行會聽到很響的「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她走起路來有點可愛的笨拙,一搖一擺。
用「可愛」來形容一名四十八歲的女人,似乎有點過火了,但她的電話鈴聲絕對可愛,用的是兒歌《我愛洗澡》:「嚕啦啦嚕啦啦嚕啦嚕啦咧……」
「哎呀,過去兩個月午夜夢迴都聽到這首歌。」 Carol一聽到她電話響就投訴,「會議室裡日日聽,她還跟住唱!」
「首歌很童真嘛!」她一臉無辜。
和丈夫決定了不生小朋友,黎玉嬋允許自己在某些地方多些孩子氣。也或許是這樣,她的心思很簡單。
「我看事物是這樣的,」她把手放在眼睛旁做眼罩狀,「只看前面。」
像鴿子,雖然飛得不高,卻總是沿直線飛行。
而就算路途遙遠,只要一直飛,終究會抵達想到的地方。
撰文:周榕榕
攝影:廖雁雄
留言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