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修雄凡事求爽快，最緊張工作效率。

老字號

月缺月圓　糖水檔

2013年01月18日 ~~ 第912期飲食男女

佐敦渡船角有一間叫糖水檔的小店，廿多年來，賣最沉實的紅綠豆沙、炒麵柴魚花生粥。
幾年前，店子作了一個變改，實行了一套老闆輪班制。
意思是，同一間店，同一班夥計，同一樣食物，卻由兩個老闆輪流掌舵。
今日老闆甲，翌日換老闆乙。梅花間竹，絕不同場。
兩位老闆是姻親，大舅跟妹夫，已共事二十五年。何以至此？眾說紛紜。
捱夠了想攤分擔子；賺夠了想半退休；抑或……一言不合，鬧了意見？
若然是，何不乾脆分道揚鑣？何必留守在一起？
內情真相，外人不會了解。親人關係千絲萬縷，如天上月亮，有缺，有圓；又如一碗甜羮，濃稠複雜，非親嘗其中，焉知內蘊。

碰撞有時

大舅、妹夫，如果真要鬥，妹夫大概有較多支持者。
妹夫高修雄，五十一歲，性情外向，說話連珠炮發，「我開工求開心！做事方式同佢好唔同！我隨意，糖水賣晒就算；佢緊張，賣完又再煮！我手快，佢手慢！佢總係覺得工夫做得多過我，又怪我晏返！實情我後生夠快手，晏返唔代表做唔到嘢！」
機關槍一輪，有客到，他揚一揚手，打交道去。
找高修雄很容易，隔天主場，他總會坐鎮門前，招呼人客，談笑風生。
是以，街坊熟客都跟他熟絡。相反，要找大舅卻困難得多。
大舅譚二根，六十歲，性情內向，不喜交際。
他開糖水檔，就是一條心的煮糖水，絕少露面，更遑論人緣不人緣。
一個下午，糖水檔未開門，譚二根躲在廚房埋頭苦幹，紅豆綠豆熬得糜爛了，香味飄散開來，他心情舒坦，話這才多起來。
「返得晏唔係問題，問題係不能中傷人。
我一早返，煮好糖水煲好粥，佢才剛啱出來開檔，我當然要行開休息吓，佢竟然喺夥計、熟客面前講我壞話，數我做事慢，又話我唞得耐！邊有道理？」
語氣忿然，卻不忘盯着爐火，臉上有一份篤定。
「當初係我帶佢入行，帶挈佢做老闆，冇我佢邊有今日？」
「一檔生意雙方都有出過力，冇話邊個欠邊個！」
唉……到底是有人太計較，抑或是有人不感恩？

譚二根凡事求穩當，慢慢做，還找來妻子協力。

富有時　貧有時

高修雄愛胡謅，自信爆棚，因為他真的威水過。
八十年代，阿雄廿歲出頭，已經很吃得開，當年製衣業蓬勃，他當一個車衣判頭，月入少說都有五萬。
可是錢賺得快，少年得志，人也變得不踏實。
夜晚收工，慣例往旺角油麻地，飲酒耍樂通宵達旦，幾千銀幾千銀的花。
紙醉金迷，夜夜笙歌，連太太阿 Ling也是在此結識。
阿 Ling即譚二根之妹，本名譚金嬋，當時在酒廊當歌手，十來歲𡃁妹，身段矮細，濃妝艷抹，臉容帶點倔強，像個嬌小版梅艷芳，很合阿雄眼緣，他就常往捧場，點唱傳情，阿 Ling見他高大威猛，出手闊綽，亦芳心暗許。情緣這就結了。
手頭寬鬆，二人很快租下近千呎大屋，共賦同居。阿 Ling辭去工作立心持家。
但她不快樂。阿雄放浪沒改，每晚照舊泡酒吧上按摩館，女伴無數，天光累了才想起家中的阿 Ling。
「點解同居唔結婚？我嗰時都未揀定！」至今他還是這副口啓。
阿 Ling試過約情敵見面，又試過哭哭鬧鬧，最後是命運幫了她一把。
八十年代末，製衣廠商北移，阿雄的訂單由每個月幾萬，減至萬餘，再減至幾千。
富貴不再，阿 Ling反而暗自竊喜，酒肉朋友消失，阿雄便重返她的身邊。
她不介意男友潦倒，因為已經鐵了心跟定對方。
最艱難時，變賣首飾，四出借錢，她只道是自己揮霍，沒說阿雄半句，顧全他的顏面。
「男人要對外，面子好重要。」烈女每多言出肺腑。

街邊鋪子，沒花巧字號，就名叫糖水檔。

刻下為了鋪子，每天相對，阿 Ling已經滿足。

年少時她很愛打扮。

這裏專做晚間生意，愈夜愈熱鬧。

電影場務來取外賣，聽說是送去天水圍，王祖藍、杜汶澤都有份吃。

黃國桐（左）廿幾年前來吃糖水，常見阿雄在街邊洗碗，慢慢為了聊天他也不介意蹲低身陪着一起洗，二人因而成了好友。

雙手並用湯殼鑊鏟，這炒麵功架，阿雄最感自豪。

安於情　甘於變

男人，卻大多遲鈍。女友的情義，阿雄要很久才懂，其時他只顧着自己事業，大舅找他合夥開糖水檔，他應允，也是念在時間靈活，可兼顧製衣生意。
糖水檔 1987年開業，頭幾年，阿雄經常去了跑製衣訂單，資金都散在應酬上，及至阿 Ling懷孕，結婚酒席、入院產子都缺錢，他才如夢初醒，忽然像換了個人似的勤力起來。
糖水檔凌晨兩點打烊，他凌晨三點趕去油麻地果欄當苦力，勞動至清晨，賺取幾百蚊工錢幫補家計。
身兼兩職的日子，持續了五、六年，糖水檔生意已漸趨穩定，兩度擴充，成了如今左右兩鋪的規模。
「左邊呢間細鋪，再劏一半，就係源頭，而家大咗何止兩倍！」
他愛待在街上，隔晚就在夜幕下指手劃腳，自白身世，「我本來唔肯踎街㗎！怕畀舊時啲生意朋友撞到，係黃國桐律師改變咗我！
佢嗰時做區議員，竟然肯紆尊降貴，陪我踎喺街邊，一邊洗碗，一邊傾偈！咁我仲要執着啲乜？」
人豁了出去，機會果然滾滾來，有電影班底光顧過他，見他隨和易話為，遂一傳十十傳百，現時港九新界有戲拍，外賣電話都會到，「百幾二百份，二十蚊，有粥有炒麵！
即時整囉！米預先醃好、菜乾預先浸定，粥個半鐘就煲成。
炒麵仲簡單，我夠力，一鑊炒三、四斤難唔倒我！
最緊要係成班人夠士氣、肯趕工！」
嘟嘟嘟，外賣電話一到，糖水檔上下就變戰場。
阿雄趕忙入廚房；阿 Ling快手舀幾款糖水湊夠數，也給人有多些選擇。這邊廂膠碗膠盒逐一添滿，那邊廂有人摺起紙皮箱備用。匆匆忙忙，熱鬧洶湧，阿雄擔大旗的那一天，糖水檔很少見冷場。

喳咋$14
冬天芋頭當造，吃得出新鮮。

綠豆沙$13
口感綿稠，富臭草香，是傳統味道。

缺口總能修補

一晚喧鬧，一晚恬靜。
輪到譚二根主持的糖水檔，夥計一樣，客人一樣，不一樣的是，根哥很少逗留鋪面。
沒了閒話聲，多了閒情，讓人端詳置身所處。
一小一大的鋪，小鋪僅容兩桌，大鋪開出三、四桌，也只剩餘檔子。
盛器一格格，紅豆綠豆馬蹄紫米露芝麻糊白果腐竹木瓜雪耳，俱密封，叫聲傳來，蓋子打開才知裏頭是甚麼，開彩似的。
看檔母子三人，是根哥的妻兒，皆文文靜靜，一個餅印。
根哥沒嘗過大富大貴，沒曾經歷風高浪急，多年以來，修得一份專注。
他是紅褲子出身，自小隨父母經營小販檔。
譚家在旺角康樂街雀仔攤販叢中，推車仔賣白粥腸粉糉子，十幾廿年，至 1987年譚父去世，警員不再給面子，又拉又罰款的，他覺得做不下去，又眼見妹妹跟男朋友的窘困，才找出路求變。
「打聽到渡船角呢度，有個糖水檔招頂，就去接洽。」
他苦練糖水工夫，久之有成，兩個家庭於是有了個可堪立足的小檔口。
根哥不單為二人籌謀生活，夫婦倆生活拮据，感情最受考驗那幾年，也得根哥幫了好幾次忙。
見二人住板間房，他往附近租個單位，細房作食物倉，大房讓給二人。
二人成家立室，酒席費、醫院費、供樓首期，他又不知借了幾多次錢。
錢銀是其次，情義至大。「佢哋結婚，係我做證婚人；佢哋感情唔穩定，我提議開呢檔嘢，係想佢兩個安定下來，好好相處。」

每朝躲在廚房忙這忙那，是譚二根最自在的時刻。

白果工序繁複，能耐着性子做這些，就有耐性經營人與人的感情。

持牌人是譚二根，但這牌照掛得很隱蔽。

沒了拍檔，孤掌難鳴，妻子余美珍、兒子阿祥和阿傑齊來幫忙。

煮糖水時量度水量的尺子，現兩家人輪流使用。

麻蓉湯丸$13
自家包製，餡料豐富，香甜好味。

豉油王炒麵$12
芽菜韭菜豉油互相配合，十分足料。

柴魚花生豬骨粥$19
用料很香，此款和另一款鴨腎菜乾粥都好吃。

包容可期圓滿

白果腐竹糖水$14
滲滿濃郁腐竹和白果香，火候很足。

長兄為父，根哥自覺對阿 Ling有照顧責任。
但其實阿 Ling跟他並非親生兄妹，「佢係疏堂親戚，越南出世，無耐佢父母話養唔到，我阿媽親自去越南帶佢過來。」同一屋簷下，譚二根、譚金嬋一起成長，一起受父母疼錫，做阿哥的自然學會顧念親情，乃至愛屋及烏。
一直以來，鋪子有糖水供應有粥品賣，其實完全由他一人主理，妹夫在外仍有兼職，工餘才回來看鋪收銀。
本來也相安無事，直至後來，高修雄全職回來，齟齬頻生，終要求分開營運。根哥無可奈何，卻擔心妹夫廚房經驗淺，叮囑他花兩個月，晨早回來「補習」。
紅豆要煮兩個鐘頭，才會起沙；綠豆煮開了，舀起豆殼搗爛，重新下鍋煮，能濃稠一點。
馬蹄批好皮，一半放攪拌機，另一半要人手切，大小不均，才有口感。
白果要逐顆鎚打剝殼、褪衣、開邊、去芯，不能偷懶，否則會苦，下鍋煮半小時出味，才好下腐竹，此時要金睛火眼，只因一眨眼就會滾瀉，記住呀！
阿雄聰明，三年時間，早已摸通手藝，「我仲快手過佢！佢朝早八點開工，我十點先返，同樣可以下晝四點半開檔。」
他沒留意，多出來的兩個小時，根哥做了許多額外工夫。
煮好糖水，趁午飯前，根哥要撥幾通電話入貨補食材；食材是二人共用的。
下晝煲好粥炒好麵，趁晚市未到，又去調配豉油甜醬；閒時又捧些白果端盤麵粉出來，像找細藝般打白果殼搓湯丸，也沒理會是誰家用的。
阿哥滿腔心事，老是牽掛鋪頭，因為這是他跟妹妹連繫的空間。其實，生意事小，說穿了，他心底，還是愛錫妹妹倆口子，只是漢子有話不輕說，才白白讓這心情，深藏起來，就是受恩的人，也不明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