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是思念的季節。

已經不是第一次到訪周啟邦夫婦位於摩星嶺的「金屋」了。大宅金碧輝煌依舊,古董擺設安然無恙,唯一不一樣的,是男主人已經不在了。

曾經,眼前的長梯,鋪滿了多少周啟邦夫婦的快樂足迹。但自兩年前周啟邦腸癌逝世,瑰麗的水晶燈下,映着的只剩周太譚月清(Brenda)的孤單身影。

伴侶遠去了,依傍消失了,連帶活躍數十年的ball場,她亦不去了。唯一驅不去的,只有思念。

「一個人去ball,仲有咩意思?我成日都好掛住佢,佢走咗之後,我將佢幅相放喺睡房內,每日早晚都會上香。有時掛得好緊要,我就去香港仔墳場探吓佢,每個月起碼去一次。」

回憶,是酸,也是甜。假如真的有來世今生,她願意下一世再與亡夫續前緣。

「如果可以揀,當然想同佢再做夫妻,但唔知上天點安排呢?」

曾經有影皆雙,如今影隻形單。老伴走後,周太每月都跑到丈夫的墓前拜祭。站在碑前,若有所思。思念,最磨人。

一個人,食得幾多?

絕迹ball場兩年,周太譚月清大部分時間都留守「金屋」,近乎足不出戶。「出街做咩呢?喺條街蕩來蕩去。最淒涼我又唔打麻雀,以前都會同朋友去CRC(中華遊樂會)唱吓歌,一星期唱兩次,但近年我都無再唱。」

從前,她的生活有周啟邦為她打點張羅,自丈夫離世後,她方向頓失,派對不去了,卡拉OK不唱了,就連煮飯都提不起勁。「一個人,食得幾多?有時炒碟揚州炒飯畀自己食,叫工人炒啲菜就算,一日食兩餐,好簡單。」

只有獨子周國豐夫婦一家來探她,「金屋」才會熱鬧起來。「國豐屋企(貝沙灣)離呢度七分鐘車程,但我免得過都唔去探佢,一來懶,二來又唔知阻唔阻住人哋呢。佢都好乖,每星期都帶埋BB來探我兩次,BB成日笑,好得意。」

然而熱鬧過後,又回復一個人。為了排遣寂寞,她寧願多睡一點。「以前我半夜一、兩點至瞓,依家十點幾就瞓了,半夜醒來,睇一輪電視又再瞓過,朝早九、十點至起牀。」

生活習慣改變了,惟獨她的貪靚本色沒變過。「我怕肥,每日都會郁吓手腳,出花園由頭行到尾,又由尾行番轉頭,行二十分鐘。另外又會用跑步機跑廿五分鐘,但唔跑得快,叫做吓運動。依家健康都托賴啦,多謝。」

周啟邦夫婦五十歲才老來得子,兒子國豐為圓父親飲新抱茶的心願,09年9月與黃泳霖拉埋天窗,婚後瞬即誕下兩個兒子。

周氏夫婦自60年代已去ball,最愛去化妝舞會。

一個人,去逃學

譚月清談吐有禮,經常「多謝」、「有心」不離口,這與她出身名門望族有關。其父親譚煥堂,乃當年與鄧肇堅創辦九龍巴士的合股人,其媽媽乃譚的第四位太太。譚月清共有七個胞姐弟,她排第四,一房人當年住在由父親買地興建的銅鑼灣琉璃街大屋。家中有四個傭人,出入有司機接送,從未坐過公共交通工具。

「四個太太好少見面,但每逢爸爸生日,四房人會齊集大媽媽禮頓道的屋企同爸爸賀壽。每年農曆年,咁多個仔女要輪流向爸爸跪地斟茶。爸爸都好錫我哋,雖然唔同住,但晚晚都會返來見吓我哋。」

譚月清是全港第四位女性大狀,成績驕人,但原來小時候卻是一位奀皮公主。「我細個讀書好水皮,成日轉校,讀過聖保羅、聖嘉勒同聖保祿。當年覺得返學好悶,所以成日逃學,司機一揼低我,我吼司機一走就跑去兵頭花園(香港動植物公園),爬上棵樹望住啲人走來走去。坐到放學,就跑返學校門口等司機來接。」

直至十五歲被家人送去英國升學,她才慢慢學乖。「最初去到離倫敦兩個鐘火車的Hastings唸書,唔識人又唔識講,喊咗六個月,一放學就返屋企,又無娛樂,惟有讀書。」只有假期,她才會坐車到倫敦,會合同樣在當地唸書的兩個胞兄。

中學畢業後,她轉到City of London College唸商科,與林百欣兒子林建名是同學。「佢坐正我隔籬,同我好老友,不過佢只鍾意鬼妹仔,無追求過我。」

年輕時的譚月清五官標致,衣着前衛,媲美模特兒。活躍ball場的她,早年曾與狄波拉(上圖右)擔任活動的剪綵嘉賓。

一個月,一封情信

她一生人只談過一次戀愛,與周啟邦是青梅竹馬。周父周錫年是當年首位眼鼻喉專科醫生,又是行政立法兩局議員,周譚兩家素有淵源。由於周啟邦是七星仔,出生時只有三磅,家人恐他養不大,於是將他過契給譚月清同父異母的姐姐,故她可說是周啟邦的半個契姨。

由於二人經常在家族的派對上見面,故很早便已訂情。譚月清在英國唸書期間,周啟邦亦在劍橋升學,二人常有書信往來。「當年的長途電話費好貴,約四十八蚊講一分鐘,寫信就最平,每月寫一封啦。有時周末,我又會去Cambridge(劍橋)探佢,一齊食吓飯,佢又揸車陪吓我shopping。」

周啟邦廿一歲劍橋大學畢業,立即與她結婚,婚後二人繼續升學,並沒回港擺酒。「我們在倫敦Marble Arch附近間酒店擺了幾圍酒,只請咗佢爹哋媽咪,同一班熟啲嘅同學出席,好簡單。」

一生人,最愛是他

她與丈夫都是貪靚之人,婚後二人一有時間,就去意大利及巴黎等地睇時裝展。有時睇中的名牌衫未必合身,他們索性找裁縫度身訂做獨一無二的戰衣,衣服多到五個衣櫃都擺唔晒。

回港後,二人幾乎逢ball必到,「多起上來一星期去四晚ball,每日起身就諗今晚點扮靚,都攰o架,但見到有人欣賞自己套衫,就好有滿足感。」

這對活寶貝的風頭,橫跨七、八、九十年代的社交圈,直至○八年周啟邦發現患上腸癌,才慢慢淡出。「最初知道佢有病,當然好傷心,但佢反而好堅強,從來唔喊,仲話『個天需要我幾時去就幾時去,係天意。』可能佢今世做咗好多好事,病了一年零十個月一直無乜suffer(痛楚),只在睡覺中離去。」

藍寶石王子與公主

丈夫彌留之際,她與兒子國豐一直長伴他病榻前。「我同國豐喺佢牀前每人企一邊,佢一直瞓,沒有遺言,直至醫院啲機停了,我哋終於忍唔住喊。」

她很少喊,但每當憶起亡夫生前點滴,都眼泛淚光。如果有得選擇,她但願時光可以倒流。「多謝上天,生命中畀咗我好多嘢。唯一遺憾,是邦哥走了。佢係一個大好人,我呢世都無辦法忘記佢,但我哋入得嚟呢個世界,就一定要出番去,無法避免。

「如果佢聽到,我好想同佢講,我最愛係佢,永遠都唔可以忘懷佢。」

人生路上,曾經有緣一起走過,還有何憾?

唐明皇與楊貴妃

粉紅色的寂寞

金色與粉紅色,是屬於周啟邦夫婦的顏色。

曾經,二人的粉紅色衣服,可裝滿兩個大衣櫃。兩部粉紅及金色勞斯萊斯,更陪着他們走過無數的春與秋。

無奈,男主人不在了,連帶兩部車亦已日久失修,「呢兩架車好老了,用咗成四十年,零件都生晒銹,依家放在車房內,唔行得了。」

粉紅色勞斯萊斯,今天已換成黑色Bentley。「部車係我同國豐夾錢買的,都好靚。」

說得不經意,眼神卻透着一絲失落。

這天,她穿上粉紅色套裝,站在「金屋」的大門前拍照,身體竟下意識地輕輕靠右,似是習慣了為老伴預留位置。

相中的她,美麗,但帶點苦澀。

今日

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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