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麗萍極少來北京,除了重大的演出,她都呆在昆明的排練室或大理自己的家中。整個舞團像個家族,演員都是她親自到大山的縫裏尋找來的,從每人每月 50元的生活費到現在數千元,同吃同住,一起苦過來的。她如同一個母系氏族的大家長,那都是她的孩子們。她在自己的地盤才自如。另外,如她所問:幹嘛來北京?有甚麼好?演員們在排練室裏翻滾跳躍,沒有人問她:要怎樣跳。因為她向來是:你想怎樣就怎樣嘍。撰文:鞠白玉訪問攝影:金與心

這輩子沒有放縱過

大紅錦緞對襟小襖,翠綠百褶裙,土布的千層底鞋,手上的護腕是用少數民族的繡片加工了一下變成別致的首飾。只有楊麗萍這樣的人能駕馭這種裝扮。她清瘦單薄,伸出來的手臂瘦得像未發育的少女,手指修長,指甲潔白,五指展開來像工藝品。頭髮亂的時候她就戴頂帽子,粉色鏡框,沒有鏡片,想怎樣打扮就怎樣。當然她不像 53歲的人,她沒有格外的保養,只是保持身形,我問她這些年來是怎樣吃東西,她笑說:肯定這輩子是沒有放縱過,但也不是人家傳說的那樣節制。她抓起面前的花生一粒粒放在嘴裏。她這人從衣服到思維,就像跟世界隔着一層,她根本也不管世界是怎樣的,她有她自己的世界。楊的冷感常讓訪問她的記者無所適從。某個知名周刊用一個月的時間去跟蹤訪問,接觸了她的親人,朋友,同事,寫了數萬字的報道,楊只冷冷說了句:寫的那個人根本不是我,酸死了。她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根本無從談起,但凡談到她個人就立刻敷衍過去:我講我自己真是沒甚麼好說的,不如我們談一下藝術。楊麗萍老覺得沒必要向人交代,包括她的舞蹈,說到原生態,保護少數民族文化,她都害怕撥到甚麼「情懷」的高度,「哪有啥子情懷?沒有要保護甚麼,我跳舞是本能嘛。皮娜鮑什說:我跳舞是因為我悲傷──我跳舞是因為我要說話嘛。我要與神說話。我奶奶就是那樣跳舞的,所以我也那樣跳嘍。」神在哪兒。處處皆有神,陽光,植物,水,森林裏的各種生靈,自小生活在雲南,舞動的慾望就在她血脈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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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跳舞是本能嘛。我跳舞是因為我要說話嘛。」

■「我跳舞是本能嘛。我跳舞是因為我要說話嘛。」

 

成名作《雀之靈》

傳說她是不練功的,她承認從不練芭蕾功,她只跳自己舒服的舞蹈。剛從雲南調到北京的中央民族歌舞團時,她那麼年輕,卻倔強,獨來獨往,有她自己那一套。若說是民族舞,少數民族自己人才知道舞蹈的魂在哪兒。和那些專業舞校出來的舞者不一樣,楊麗萍的基本功並不好,但是腿能抬多高,腰能下多深,她覺得跟舞蹈本身沒甚麼關係。她的舞蹈不需要教育,她跟動物和植物學,學花開的姿態,學野獸飛鳥的靈動。她跟人倒是總像是隔閡着,不做互相理解的期待。但是少數民族孩子除外,舞團裏的孩子是田野和森林裏長大的,他們和她的氣息是相通的。拿世俗裏的任何一樣衡量這女人的行事作派,都沒有準星。她從少女時到現在,像是始終要做「邊緣人」。「是的,我就喜歡這樣,我想做自己的事。文革那會兒沒有人敢吱聲,我也只好忍着。從八十年代開始,我甚麼也不忍受了,我就是不要跟他們一樣。」不跟「他們」一樣的結果就是特立獨行的異士,在中央民族歌舞團時別人白天練功,她不參加,晚上自己點着蠟燭練。即便是她當年的成名作《雀之靈》,也不是按照傳統的民族舞跳法,所以很多西雙版納的傣族舞者,認為她跳的不是原味。她確實不是天賦好的舞者,她過於瘦弱,跳得不夠高,劈叉無法成 180度。她妹妹一直記得她在中央民族歌舞團時受的批評和責難。但她有靈魂,她的舞蹈有靈魂,她一直非常相信自己且毫不在意別人的看法。正是這一點令她整個的舞蹈生涯無堅不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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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之靈》

■《雀之靈》

 

邊緣,可是不孤獨 放大圖片
■楊麗萍在日本宣傳《雲南映像》。

■楊麗萍在日本宣傳《雲南映像》。

她講話不留情面,雖然說的在理但是太過生硬了,對自己親近的人才能有說有笑,可也不是不識時務,她初做舞團的時候賣了房子也仍然不夠養活全團,便出來拍廣告。那些南方廠商的條件只是求見美人,別人都以為她會生氣,但她大大方方見了。她的性格裏有柔韌度,她只知道要甚麼,瑣事並不在意。可是舞團出了名,官方想請她這名人擔個職務,她走進辦公室冷冷地說:這個職位要開會嗎,開會我不做。得罪了人她也不知道。總有媒體想描述她當年辦舞團的艱辛,電視記者強調她賣了房子,她覺得對方大驚小怪:我賣了一個房子,可我還有一個房子啊,又不是無家可歸了!她這性格不是藝術家式的作態,她是野生的,學不會漢人的迂迴。她邊緣,可是不孤獨,若萬物有靈,她就可靠舞動溝通。我問她怕甚麼,她想想就笑了:好像真沒有,我們這代人經歷過太多,沒有甚麼是覺得苦的。她自己若不是 13歲時軍代表看中她,帶她進西雙版納舞團,她猜測自己的命運是──賣到緬甸當媳婦,或是在田裏種地。不知道是不是潛意識裏有這種改變命運的模式,她親自到深山的少數民族地區挑演員,總能立刻精準地挑中,她們沒多少文化教育,卻都熾烈而天然,那些少女們的學費是她出,生了孩子是她養,跟她跳舞十年,完全依戀着她。她這樣倔強性格的人,也有人見她哭過,那是舞團在非典時期撐不下去要解散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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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南映像》

■《雲南映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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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謎》

■《藏謎》

 

孔雀的一生

現在舞團自然是運營正常,蜚聲海外。而她卻要謝幕了。目前在排演的舞劇《孔雀》,將是她最後的登台。傳言說劇情是一個舞蹈演員的一生,她立刻否掉了:那是大自然的故事呀,孔雀的一生還差不多!她自己了無傷感和遺憾:反正要做幕後的,難道要跳到別人嫌我老嗎?她拈起碗裏的花生吃着,不想強調這部劇的意義,漸漸不說話了。但是很難不喜歡她,她漂亮,有純真氣,毫無俗氣做作,不化妝也不介意拍照,最後又說:我有眼袋的,但是不管啦,隨便你拍。她能喝一點酒,快要道別的時候,又從包裏掏出一盒女式的淡煙來抽,語氣誠懇地說:你們去大理,去我的家鄉,去最邊遠的地方看那兒的舞蹈,那時你會知道我說的舞蹈是與神的對話到底是甚麼意思。沒有一個寫我的文章不令我發笑,因為那都不是真的我。

楊麗萍:

舞蹈家,白族, 1958年生於雲南大理洱源, 13歲從農村考入西雙版納歌舞團, 1980年進入中央民族歌舞團, 1987因《雀之靈》聞名全國, 1998年導演並主演的電影《太陽鳥》榮獲蒙特利爾國際電影節的評委會大獎。 2003年始至今編導並出演大型原生態歌舞集《雲南映像》、《藏謎》、《雲南的響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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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白玉,滿族女,八十後,達達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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