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奏起,撩動了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那年頭我訪問黃秋生媽媽,她告訴我一幕情景:
「嗰時秋生得幾歲大,我帶埋佢去打住家工,點知個事頭唔出糧,我哋去敲門搵佢,等咗好耐,突然屋裏面有人將我哋啲行李掟晒出嚟,佢(秋生)一路唔出聲咁幫我執番啲衫,又幫我將一袋二袋拖落樓梯,其實細路仔邊夠力吖,但佢無哼過一聲,亦從無問過一句。」
後來黃媽媽給了秋生一張書籤,上面的金句一直陪伴他憶苦思甜,到今天依然琅琅上口:「如果錯過日落你哭泣,你將又會錯過星辰。」
童年時讀書不成,現在黃秋生每天都看書,追回失落的知識。訪問這天,他手上捧讀的,是董橋的《青玉案》。「當其他人的嗜好係游水或者打波,我嘅嗜好係諗嘢。」
八十一歲的黃媽媽年頭中風,他當下許願,馬上戒吃至愛的雞一年,果真大步檻過。「你唔好覺得我係孝子呀!我其實好自私,我為咗唔想自己後悔,覺得還番啲嘢畀媽媽咋!」
五十一歲了,鬚鬢斑白,黃秋生這一天完全沒說過一句粗口,還埋首彈奏貝多芬的〈給愛麗絲〉。
「年紀大了,想溫和啲,當你明白喺整個宇宙中,你只係一粒粉塵,你就會學懂謙卑。有啲人以為自己係全世界最靚仔,你唔會老唔會死嘅!」
琴音下,依然聽到炮聲隆隆。
父親
黃秋生其實好玩得,他捧着董橋的文集擺甫士時,便七情上面徐志摩上身:「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你是地上面的一粒塵。」引得全場哄堂大笑。他的惡形惡相外表,一切來自童年陰影。
「佢性格其實好純品,細個成日畀人恰,人哋打就縮埋啲,再縮又再畀人打,到下次佢唔縮反而打番人,咁人哋又縮番轉頭,佢咪覺得只要惡啲,人哋咪唔敢蝦佢!」知子莫若母,在黃媽媽眼中,黃秋生本性善良。
「我生得鬼頭鬼相,但又唔識講英文,人人當我怪物。當逼到我去打人時,見到人哋痛呀喊呀,覺得好殘忍,我好憎我自己變得咁卑劣。」
童年缺乏父愛,變得性格孤僻,十二歲學大聖劈掛,打架多過吃飯。黃秋生說,如果要拍一部自傳式電影,第一個鏡頭相信會是他四歲時,英國籍父親Perry上飛機拋妻棄子的畫面。
父親留下了幾件信物,他一直保留在家,填補心中的缺角。
「有一個煙灰缸,同埋一個鹹濕煙嘴,一個女人趴喺度,條裙可以揭開。仲有一隻老虎牙,以前我成日戴,費事跌咗先至唔再戴。
「佢仲有一封信幾張相片,話自己遲啲會返嚟嗰啲吹水嘢。奇怪喎!唔同年代睇呢封信又有唔同感受喎!
「細個睇會好感動,因為佢寫住『Big Kiss Anthony(黃爸爸替他改的洋名)』。大啲睇番就睇得明嘞,吖!呢條正一吹水王呀!年紀再大啲睇封信時,又原諒咗佢,覺得佢都好陰功。」
由於自細讀唔成書,不斷睇書追回知識,尤愛魯迅、柏楊和林語堂。「魯迅同柏楊最出名係批判同辛辣,同我臭味相投。」
和梁祖堯本周起演出舞台劇《極地情聖》,反應熱烈,不斷加場。「本來叫《情書》,但老闆唔鍾意『輸』,咪改名咯,o依家『勝』啦!」
04年獲演藝學院頒發榮譽院士。「院士喎,人哋法國嗰啲要死咗先有,不過最緊要令媽咪(右)開心!」
母親
自小兩母子相依為命,過慣窮途末路,寄人籬下,為了餬口生活,母親選擇再婚。黃秋生六歲送往寄宿,小學畢業後一直在工作,做過車房送貨裝修辦公室助理,直到廿三歲進入演藝學院表演系,才叫真正讀書。○四年他獲演藝學院頒發榮譽院士,同台得獎的是賭王何鴻燊。
「阿媽見到人哋仔女讀大學,好羨慕,一路想我可以戴四方帽,嗰次威過攞奧斯卡啦!最緊要我媽咪開心嘛!了咗個情意結。」
說起奧斯卡,有一年他和媽媽到美國旅行,買了一個奧斯卡獎盃模型,更答應媽媽:「有朝一日,等我拎一個真嘅返嚟,就放喺旁邊。
「不過佢依家中咗風,精神狀態只維持到半粒鐘,依家我求其拎個獎話我贏咗,佢都會信。」
影帝
贏影帝的雄心,來自演藝學院畢業後的第一份電影糧單。
「我記得係拍高志森一套電影,嗰時自己喺無綫已經係主角,拍完呢套戲出糧簽單,上面寫住『特約演員』,個心好難受,但拍一日已經有四千蚊,咪簽名拎錢囉,簽嘅時候,我就同自己講,有朝一日我要做影帝。
「好耐之前我同老婆去飲茶,無位要企喺度等,我就同老婆講:『你信唔信有一日我嚟到唔使等位,會講黃生呢邊吖!』我老婆事後話番我聽,佢當時心諗我梗係黐咗線嘞!吖!點知依家真係喎!」
夢境成真,九四和九九年兩奪金像獎影帝,○二至○五年更三奪台灣金馬獎最佳男配角。
「好幾年前,我仲好覺得:『喂,你唔識我?你係咪香港人呀?』太自大嘞!其實唔識咪唔識,有乜咁出奇,你邊位呀?只不過係一個演員啫,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出自《論語》)
「慢慢呢幾年有所覺悟,等位咪等位囉!唔好以為今日攞到咩獎就巴之閉喇!」
黃秋生笑言,這一年半載,他的脾氣已愈來愈好,如果遇到谷氣事,他會盡量忍氣吞聲。「我都費事殺你,你只係一隻蟻,我直情覺得係放過你呀!走啦!快啲啦!」
「如果可以揀,我係唔會接三級片。冇辦法啦!我屋企窮呀大佬!人哋搵親我都話:『你一個反派咁嘅樣,唔做強姦犯你做乜吖?』」
32歲初贏影帝,黃秋生說他會一直演戲至老死。「退休做乜啫?唔通6點起身耍太極,飲完早茶咁點呀?煮中午飯畀個新抱,新抱可能係鬼婆,唔食添呀!No!No!Chinese sausage?Bad!你話退乜休吖?」
太太
這個星期黃秋生忙於演出舞台劇《極地情聖》,廿六年前他又做過《大鼻子情聖》男主角,戲裏戲外都演活情聖角色。
「情聖有種悲劇含意,我諗我唔係一個悲劇人物,我啲新聞娛樂性咁豐富,我覺得自己似一個喜劇人物多啲!」
黃秋生和太太在九六年奉子成婚,婚後不久,黃秋生因個人生活習慣難與家人同住,自己脾氣又臭,索性搬出,各自有私人生活空間。
「我哋作息時間唔定,唔係好似一般人咁返朝九晚五,晚晚返屋企一齊煮飯啫,只不過我唔同你哋嘅生活模式。有時我返大陸拍戲,一拍就三個月,唔通拍拍吓同導演講:『我想返香港陪老婆食餐飯,見吓兩個仔先。』
「我同老婆依家得閒先見吓面,關係不知幾好!」
關係良好,全賴太太有深不可測的包容胸襟,無視黃秋生多年來的纏身緋聞,甚至試過清晨六點,便有「熱心」師奶來電報料,說那天報章的娛樂頭版,又有秋生的新緋聞女友登場。
「就算呢個係真嘅,都唔使咁吓話!六點鐘嘈醒人,你想點先?嗌交都畀我瞓醒先吖!係咪好想晨早睇吓你會唔會家破人亡,然後飲茶時同啲八婆講:『嗱!我都話啦!黃師奶幾慘呀!依家喺屋企喊緊喇!晏晝可能跳樓添呀!』
「我老婆收過幾次呢啲電話,就答:『係咩?哦!』跟住『噗』一聲收線無理佢哋。不過最近嗰啲八婆聽講都賴晒嘢,啲老公唔係走咗就係包晒二奶,你話係咪乞人憎吖!哈!」
和妻兒聚少離多。「做人係咁嘞!梗要有啲犧牲,鬼叫你老竇唔係做地產咩!」
大仔叫黃一一,今年更客串電影《報應》,兩父子有對手戲。「改佢呢個名,諗住罰抄易啲嘛,點知呢個年代唔興罰抄。同埋個名似啲音樂家,好似馬友友咁!」
蝦.歌.士
有一次,黃秋生和家人吃打邊爐,其中一道菜是被竹籤篤穿身體的活蝦,他看見一隻隻活蝦在垂死掙扎,心感殘忍,立即離座。幾年後,他更皈依願烱法師門下,正式成為佛教徒。
放下屠刀,何以多年來依然兇神惡煞火噴噴?
「可能我個樣生得衰,二來傳媒咁多年都標籤咗我係咁嘅人。但講真吖,其實我份人又真係唔係咁nice,因為我唔鍾意蠢人,亦唔鍾意蠢人扮叻,第三最憎做嘢唔誠懇認真嘅人。」
走到鋼琴前,他忽爾陶醉地彈起譚詠麟的情歌〈暫別〉,更唱出頭兩句:「自我初初結識你,就覺心中溫暖。」
鐵漢凜凜,琴音裊裊,卻迴盪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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