爭取普選,你要付出比七一流汗再多一點的代價,例如承擔違法堵路的罪責,這才叫公民抗命,也能增加事件的感召力。而當記者請戴耀廷坐在電車路上拍照時,他先猶豫:「可能違法。」隨即釋懷:「應該只是罰款。」遂答允。真人示範了什麼叫平衡輕重後的理性犯法。

非常人語

佔領你心裡的中環 戴耀廷

2013年02月07日 ~~ 第1196期 香港《壹周刊》

這是 2013年的香港,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忙碌。
街角藥房的奶粉被搶購、幼稚園的申請表早派光、售樓書還來不及細讀,連樓花都已經售罄。在一個油可以造假,空間可以僭建的時代,有人仍然期望真普選。
這個人是戴耀廷,面相四平八穩,說話節奏溫吞,文字風格平實。他是香港大學法律系副教授,八六年已憑大專生身份,獲學界一人一票推選進入基本法諮詢委員會,跟時任秘書長的梁振英交過手。
打從那時候開始,他覺得心頭鬱悶:「是一種無力感,無力改變現狀,八十年代鬱到依家。」鬱悶堆積幾乎三十年,他終於確認梁振英不會承諾真普選的路線圖、期待北京賦予港人普選權利也是天方夜譚,所以他發起癱瘓中環行動,提出一個公民抗命的詳細方案,呼籲宗教領袖、退休高官、專業人士、學者,還有你和我,一同參與製造這枚核彈:「講得通俗點,你冇核彈、冇支炮在手,點同對方傾條件?」
這日傍晚,急景殘年。戴耀廷站在德輔道中的馬路上,右邊是電車駛過,左邊有巴士飛馳,而他則是一貫的不徐不疾:「每人心裡都有個中環。關鍵點係,我們是否願意去佔領心裡面的中環,繼而再去佔領真正的中環。」


戴耀廷拋出他的癱瘓中環方案後,網上隨即有人響應,撰寫了誓言書初稿。戴耀廷說他長於構思,而後續的行動,就讓公民社會不同人自發分工和實踐。

這是一場博弈,押下的是香港人的心。
暫不講整個佔領計劃的部署,先來說明一下,這場預算號召三萬人的公民抗命行動,怎樣才為之徹底失敗:「如果成件事去到最後,癱瘓中環這幾萬人被人鬧、得不到其他 700萬香港人的認同,那麼算吧。走得的就走,走唔郁的留在這裡做順民吧。還搞什麼民主?這已經不是北京的問題,是香港人自己的問題了。是我們不配有民主。」
說到這裡,戴耀廷難得的顯露了一點激動。他輕輕嘆口氣,尷尬的笑了:「我很和平很理性去設計這個行動,由頭到尾只講一個故事,按常理去推敲每一步發生的事情,贊成與否由你自己判斷。」
故事是這樣的。
德國納粹時期,希特拉為王,教會皆臣服於政權。彼時有個神學家叫潘霍華,他發起刺殺希特拉行動,跟國家和教會割斷關係。在希特拉時代暗殺希特拉,豈不是違法?未必。因着法律本身的不公義,而透過違法去彰顯公義,叫做公民抗命。
而潘霍華一直是戴耀廷的偶像,「我好受他影響,因為他可以超越地上的法律,他見到了成個制度的不公義。」潘霍華最後被判絞刑死亡,一個月後納粹大敗,希特拉自殺身亡。
行刺希特拉要拋頭顱,癱瘓中環雖不至灑熱血,但也須付上可能被捕的代價,因為爭取民主不是食花生睇 show:「香港人好實際,包括我自己,也是仔細老婆嫩,你要我拋頭顱我都唔肯。這個計劃的 beauty在於,每人付出一點,結合所有人,就成了大意義。」
言下之意是,他尊重法律,而癱瘓中環,不叫「違法」,叫超越。 

你來


上月中,戴耀廷在《信報》一個他撰寫了六年多的專欄裡,鋒利地提出長期佔領中環要道,以癱瘓香港政經中心的計劃,從而爭取香港普選的可能。他是憲法學權威,花了廿幾年研究基本法,卻失望得要違法去爭民主。因此文章一出,各界譁然,網絡瘋傳他的建議,討論區熱烈回應,這個學者的電子郵箱,前所未有的其門若市:「法政文章給人的印象,一向是又多字又難明。今次的效果超出我想像,我才知道原來大家都咁鬱,在香港活得咁失望。」
這單事先張揚的大案如何才犯得漂亮,他已有了詳細的藍圖。發動日期預計是 2014年初夏,大約是政改方案諮詢期前後。「從現在情況看,方案提出的不會是達國際標準的真普選,多半會限制參選資格。所以那將是站出來的關鍵時刻。」運動的基礎是一個誓言書,那是證明你願意犯案的承諾。「最理想是有一個退休大法官監誓,可以舉辦多過一場的監誓會。每個人簽署誓言書都是莊嚴的事,不受法律約束,但具政治道德的效力。你必須協議這是一個和平的佔領,不涉暴力,大會一號召你就要企出來,除非你到時已不在人世。」
另一個關鍵是人數。他說最少必須有一萬人響應,能號召三萬人則最穩陣。行動要包攬一些過去不曾犯法、不屬激進派的政治領袖、前任官員、神父牧師,藝人和學者等,才有助產生更大的感召力,吸引更多人走出來。
組織過萬人簽署誓言書,大概需要一年時間,本身已是一場政治運動,齒輪啟動,核彈開始製作,政治能量渾然產生:「這一步你要問自己的是,你願唔願意佔領你心裡面的中環?」


八六年就讀港大法律系時,戴耀廷獲大專界學生推選,成為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委員。圖為當日他在城巿理工站台時拍。


癱瘓中環一文出街後,戴耀廷先在網絡上得到很大回響,慢慢開始有主流傳媒找他做訪問,但反而沒有一個本科生曾就此事找他談過。

自首


誓言書將成為談判的籌碼,有了這管大炮香港人才第一次夠資格坐上談判桌,跟對方傾條件:「就算你搞五區公投、搞遊行,都逼唔到對方談判,因為威脅不夠具體,殺傷力唔夠。但這次的武器是堵路癱瘓中環,我擱着這枚核彈,要求你交出真普選的 offer。」
若談判破裂,真普選的夢想徹底破滅,那就是核彈引爆之時。大會要隨即號召佔領行動,把物資搬到中環各個要道,成立廣播中心,拉開抗爭的戰幔,上街正式佔領真正的中環。事情至此,最壞的場景便是警方清場:「能有一萬人的話,警察不可能四個抬走一個(目前警隊人數約 2.8萬),那麼出催淚彈嗎?出防暴隊?要是這樣,那唐唐的預言中了,梁振英大概真係講過始終要用防暴隊驅散示威者……」
人潮被驅趕,但誓言書的承諾依然生效,公民抗命的精神此刻才真正出現,就是參與者挺身承擔罪責,主動向警方投案。「中環散了,你就到灣仔警署自首,要求落口供,轉移癱瘓警署,但你要有被起訴的準備。」如果響應者達二三萬人,情況自然更難以收拾:「第一萬人擠塞警署時,第二個一萬人可往尖沙咀集結,這些人遭驅散時,第三批一萬人又可往沙田堵路。有三萬人在手,動員力將非常龐大。」
戴耀廷頓一頓,回頭補充一句:「除非你出解放軍,實彈,那中環就變成了天安門。其實是互相鬥大,對方鬥你唔引爆,你鬥佢唔流血。」
每個歷史片段,往往都藏有一個活塞;而佔領中環這樁大事的變奏,則在於如何感召出人民的正義感。意思是走上街頭的只得一二萬人,但坐在家看電視的卻有七百萬人,所謂公民抗命就是要引發社會的同理心,喚起他們的正義感,最後改變主流的看法。「香港人的心,才是你最終要面對和接受的東西。」如果他們是支持的,可以回響成更大的能量;如果他們抗拒,則可滅絕所有力量。
故事說完了,即使故事還沒有開始;但往還之間,那個藏在心裡面的中環,大抵被你發現了。


篤信基督教的他,十年前開始整合出新的研究範疇:法律與宗教。他說信仰才是他所有行為和思考的原點,而公義則是法律和宗教最大的相通點。


戴耀廷(右)研究《基本法》廿幾年,是本港重要的憲法專家,圖為○五年他出席基本法十五周年研討會時攝。右二至左:梁美芬、譚惠珠、袁國強。(《蘋果日報》圖片)

我去


戴耀廷在教會中負責領詩,彈結他很有一手。他閒時會拿起水彩筆替老婆仔女畫人像畫,他說也只有女兒得他真傳。

戴耀廷八十年代中考上港大法律系,律政司司長袁國強是他的同屆同學。袁早前建議尋求人大釋法以解決雙非問題,引起社會激辯,其中一個狠批者,就是戴耀廷,當日他的金句是:「閹人也是人,但我明明有個靚老婆(司法獨立),為何要閹自己(閹割法治)?」
現實中,袁國強碰巧也真的獨身,相反戴耀廷則是個多仔公。婚後一個月太太便告懷孕,廿八歲他已為人父,今育有兩子一女。年方四十八,女兒已是中大的二年級學生。醉心研究憲政法律的他,一般情況下喜歡把話題延伸來討論,但有某些時刻,他會採用簡單得多的答法,例如:「認同係神所賜便結婚,唔使搞咁多嘢,慳好多時間!」
法律學者擅長以理服人,但這個父親在三個仔女面前,卻似乎有理說不清。「個女住得近,分不到宿舍,成日話要租宿,意思係租上租。我話唔合法呀,不要做!但佢都唔理我。」大學裡學生經常找這個教授談事業志向,在家他也想跟女兒促膝談心,可是:「她沒興趣同我傾。」說着他嘮嘮叨叨:「前陣子她覺得自己揀錯系,這個學期 GPA卻進步至 3.4,我好想知佢最新想法,但佢又拍拖又上庄,都唔得閒睬我。」
他在法律學院見盡成績優秀的學生,但最叫他深刻的,卻另有其人:「叻人到處都有,有心人少。」有幾個法律系學生畢業後,負笈牛津劍橋進修,最近學成歸來,卻走去 NGO當項目策劃:「他們拿的人工連同屆同學的五分一都冇。香港有這班人,他們會做一點事。」 


他是個不運用強權的爸爸,故此仔女一點也不怕他,平日也懶得聽他訓話,一般遇上大事件才會臣服。

去年鬧得沸沸揚揚的反國教事件,戴耀廷也是鐵腳,幾乎每日都走到政總的公民廣場觀察和思考:「就是這種人民的素養,他們只待一個觸發點。」在人群中,在燈火闌珊處,他竟然碰上自己的兒子。「我見到二仔,他跟同學一齊去,我們都沒有約定。二仔比較似我,有比較強的人文關懷。他想入港大 law,我谷緊佢,但真係好難入呀!」兒子曾表示想加入學民思潮,老父聽到樂在心頭,只是最後不了了之。
兒子知道父親心意,有一次兩仔爺看電視,節目訪問兩個社運青年的媽媽,講他們對子女何等憂慮,兒子隨即捉狹地說:「如果我唔去(參與社運)呢,你才會嬲!」專研民主憲制的父親,在家裡唯一最獨裁的行為,就是威逼兒子讀他寫的報紙專欄。那兒子讀完佔領中環一文後,又有什麼回應?「他說,幾好呀,到時要不要我陪你去?」
戴耀廷堅持自己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但從他的對話中實在很難發現,直至記者在他的電腦上瞥見幾幅水彩畫,才知道他是一個會拿起畫筆給老婆和仔女畫像的男人。又或者,從他懷念離世父母的文字中,也見端倪:「在這地上,我再沒有父母給我倚傍,只能自己去面對世界的一切……我想到將來在我離去時,我會如何在兒女的記憶中出現。」 

撰文:鄭美姿
攝影:廖雁雄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tvb4lif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