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浩翔向我遞上名片,突然收回,用廉價原子筆補寫一個國內電話號碼,再給我。「我已經搬了去北京居住,兩年。在香港,只保留辦公室。」
電影《志明與春嬌》,去年替彭浩翔摘下金像獎最佳編劇,賣點是香港禁煙法例與傳神粵語粗口。同年最佳電影是歌頌港產動作片的《打擂台》。一夜之間,香港人的自我感覺無比高漲。本週,《志明與春嬌》的延續篇上畫,男女主角齊齊上北京,講國語。趨勢不可逆轉。
「這不叫妥協。假設世界上有一百種電影題材,大陸容許你拍攝當中七十五種,而你為賺多一百萬片酬,勉強扭曲自己,將本來不被接納的廿五種改動成可以通過審查的七十五種,這叫妥協。我沒有,我會留在香港用低廉的價錢堅持做一些不被容許的。」彭浩翔一路咳嗽,一路解釋。
我只怕,七月後,餘下的廿五種,在香港,也再沒有。

康怡花園
彭浩翔視已故美國導演Stanley Kurbick為偶像。「無論什麼題材,他都涉獵。恐怖片,他拍到《閃靈》;科幻片,他拍到《2001太空漫遊》。當你在一個類型成功,有勇氣立即轉去其他範疇,相當困難。
「大部分人,成功了,只會不斷重複,重複到爛。尤其在華人社會。」例如葉念琛的愛情片?「電影無分高低,人人走不同的路,你不斷重複,觀眾又不斷接受,咪得囉。」彭浩翔講過永不開拍續集,○三年的《大丈夫》,票房過千萬,彭浩翔將續集拱手相讓。到《春嬌與志明》,破戒。《春嬌與志明》是全國公映的合拍片。


「你們常以為我有選擇,可以揀繼續留在香港。我告訴你,我只可以揀上大陸拍,或者唔拍。以楊千嬅加余文樂加彭浩翔的片酬,唔返大陸,根本搭唔到棚。」上一集《志明與春嬌》,同一班底能夠在中環煲煙,只是美麗的巧合,碰巧電影公司有合約壓力要有製成品,不介意給你十五日時間慳得就慳之下交貨。製成品一致好評,但開畫票房只有十一萬,嚇到導演面青,多得網民力推,埋單也不過收七百萬港幣,已經要開香檳慶祝。香港畢竟只是一個區。「你有三百萬,會不會入一層合約上列明只限康怡花園住客購買的單位?」我有三百萬,會考慮移民。

地氣
北望神州不能避免,彭浩翔說,不如去得徹底一點。兩年前,一意孤行搬上北京,太太建議留低香港的住所。「一定要賣。如果留低香港間屋,兩邊走,最後只會留在香港住。我要逼自己返香港時,住酒店。」在香港,慣了自由自在;在北京,首先要接受審查。「審查有沒有限制創作?有!但審查沒有限制你只可以拍五種題材。「香港的前輩,即使之前拍的港產片有幾好睇,一上大陸,拍來拍去也不出幾大類,還要拍得好難睇。水土不服呀,以為放棄香港本土特色,就代表投入內地市場。結果,四不像。大陸觀眾首先唔妥你,香港觀眾更加不會賣賬,擲界,兩邊不討好,我看了十年。」思前想後,得出死因是大香港心態,還以為坐在香港這個小城市便可以想像十三億人的喜好,還以為停留在人人追看港劇收聽粵語流行曲的《上海灘》時代。「地氣好緊要。上北京居住,就是不想把自己當成一個過客。」

身份證回鄉證
香港人,不應該歧視強國人。或者,是沒有資格。彭浩翔的下一個計劃,是國產片,全國內班底,根本不用預香港一份。「香港還有美妙之處,至少,在香港,還可以拍攝離經叛道的那廿五種題材。我拍完《春嬌與志明》,立即減片酬拍了一齣低成本的《低俗喜劇》,擺明不上大陸。「我為自己的身份慶幸,有身份證,可以選擇留在香港不被審查;又有回鄉證,可以北上拿大資金拍大製作。最開心莫過於此。」《低俗喜劇》,只可以拍十二天,比《志明與春嬌》更甚。演員大部分是拍膊頭式客串,像共襄善舉。最無奈莫過於此。

寵辱不驚
彭浩翔向來擅長在狹縫中生存。十年前,拿着劇本四出毛遂自薦,結果多得嘉禾由谷德昭掌舵,有機會拍到處男作《買兇拍人》。四百萬成本,票房仆直。「公司有個影碟部門,連《別戀》(林峯主演)都推出DVD,偏偏《買兇拍人》只可以出VCD。我是一個連DVD都不值得擁有的導演。」去年,電影公司為同一齣電影搞生日會,重新公映,史無前例。靠什麼?明明連一次最佳導演也沒有被提名過。「以前,我很在意評論。直到拍完《大丈夫》,公司內部看過,個個話唔好笑,好悶,到電影日日收過百萬,同一班人走過來恭喜,猛話自己一早睇好。你會明白,做人,一定要做到寵辱不驚。


「頒獎禮從來不是技術性較量。投票,是投給一種感覺、投給年資、投給今年應該鼓勵什麼,不是投給一齣電影。如果十年前頒最佳編劇給我,但我沒有份爭奪最佳導演,我一定投訴不公平。今日,真心不會介懷。只是一場遊戲。」彭浩翔說,他連對讚賞也無動於衷了,因為他的融資能力,他的自由度,已經不會因為區區批評或恭維而有所改變。「很多事情,不再需要由其他人判斷。」換句話說,你喜歡也好,討厭也罷,差異不大。原來在不同地方也一樣。

新環境
電影《春嬌與志明》,有一幕,詹瑞文飾演的廣告公司高層,由香港移居北京,住的大屋,內有壁爐,他將柴枝燃燒時的噼啪聲錄入iPhone,提醒自己適應新環境是為了改善生活質素。電影末段,余文樂與楊千嬅兩個香港人,凝望LCD大電視畫面中的柴枝燃燒,一臉滿足。「我在北京的住所,也沒有壁爐。」彭浩翔說。不由得不自卑。在香港,我的住所,連部大電視也放不下。不過,即使無法改善生活質素,我還是慶幸自己沒有途徑適應新環境。尤其,當那個新環境叫成報。否則,我怎可以寫出以下一句:我最憎梁振英與中聯辦。 ####


《志明與春嬌》(2010)。「我太喜歡這兩個角色,放了很多個人投射入去,不排除再拍第三集。其他電影?免問。」


你有三百萬,會不會入一層合約上列明只限康怡花園住客購買的單位?


《春嬌與志明》(2012)。「請黃曉明客串,就是用傻仔角色來吸引他。他平時演型男,收很貴。不好玩,怎會不收錢來幫你還送多兩支紅酒?」


《依莎貝拉》(2006)。「人人讚我將梁洛施改造,我以為自己真有這種能力。」


《出埃及記》(2007)。「拍劉心悠,我才明白大衞像一早在石中,導演的功能只有刪走多餘的石頭。」


頒獎禮從來不是技術性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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