龜毛是台灣俚語,形容人執着細節吹毛求疵。
非常人語
別笑我龜毛 戴勝益
2012年10月04日 ~~ 第1178期 香港《壹周刊》
台灣一個身家十幾億的大叔,每天要自己獨處七小時瘋狂思考,把人生的大小問題都用腦袋想個稀巴爛,方肯罷休。
三年前他登花蓮的奇萊山,頭四天都憋住不說話,思考至第五日,身處三千呎高山時福至心靈,告訴妻子要把八成財產(約十二億港幣)捐作善款,只給子女各留 5%。
閃念間不捨,但他認定錢財長遠會招禍:「錢不夠是苦難,錢太多是災難。」
他身形矮矮的,一副鄰家大叔造型,如此其貌不揚,卻接連在幾個大型調查中,被台灣的打工仔和應屆大學畢業生推選為最想效忠麾下的人;他經營的餐飲集團更打贏了 Google、誠品、 HTC等,被稱為新世代最嚮往加盟的企業。
在香港選最受歡迎老闆是一場笑話,但這個叫戴勝益的人,卻風靡了台灣的打工族。
他明文規定不容子女加入集團做事、又管員工有沒有帶家人出國旅遊、講明沒參加過三項鐵人運動會影響升職。
他「龜毛」如此,竟成大事。
戴勝益把八成身家捐做善事,包括助養台灣貧窮孩子,和經營員工意外傷亡基金,由太太審批每宗捐款。他預計年半後來港開店和上巿,屆時也會將股票資產這樣分配。他另一龜毛是不買舖只租,因為一旦投資地產,賺錢變得容易,就會引誘你放棄本業。在香港也如此?「到哪裡也不能改變,才叫信念。」
客人捉着他留影,五十九歲的大叔,成為台灣最受打工仔歡迎的老闆。
最近兩年他開始辦喜馬拉雅山登山團,二萬港元十五天,次次爆滿。他說藉登山和渡海體驗生命,比經營辦公室政治有益,這便是他搞三鐵的原意。
台中的王品牛排店裡,記者跟戴勝益對着坐。上菜的女侍應左手提着白瓷茶壺,右手放在背後,牛尾清湯沿壺嘴流觴,如此替客人上湯,尤其風雅。記者輕輕說聲謝謝,反而是戴勝益大力拍一下手掌,笑開了嘴:「很用心喔,謝謝你!」
香港人看着大概覺得濫情,但他的確時刻都感情滿滿。這是他十九年前開的第一家牛排店,至今中台兩地餐廳數目已達 260家。他的店本來不供應濃湯,只上清湯,直到最近才破戒。原來他出生時家裡窮,媽媽沒母乳又買不起奶粉,便用米煮粥,他自襁褓就吃粥面那層黏糊的東西填肚:「我吃到怕,好怕。長到五十九歲,至今一口黏稠的濃湯都喝不下。後來我說服自己這是一家企業不是我自己的生意,要面對巿場,才推出濃湯。」
十九年前開這家店,本來的目標是愈賣愈貴、愈做愈高檔,可願望落空;這個三百二十五元(港幣下同)的牛排餐單,最後成為他旗下最高消費的餐廳。往後再開的鐵板燒、火鍋店、日本料理、素菜店和咖啡室,價錢全部往下跑。「開始時以為賣得貴賺得多,就好生存。後來發現餐牌價錢貴,別人的感覺通常是:你很厲害啊,但是我不認同你。愈做愈貴,客路愈走愈窄。」
這個道理他花了十年時間才想通:「服侍有錢人,他們鼻子往上翹,眼睛長在額頭上,逛街碰到電線杆呀!服務平民客人,你自己也會變得謙虛。」
午餐後離開,有四張枱的客人認得戴勝益,要跟他拍照留念。走到門口,好幾個侍應拿出員工證,要老闆在上面簽名。記者一度狐疑這是否一場造假的戲,忍不住問戴勝益:「這些粉絲真的假的?」他倒自信得很,還有幾分天真:「我們在台灣很受人尊敬呀!香港的百萬富豪,都沒人喜歡。所以我們要去香港開店,把這個文化帶過去,讓你們知道也有老闆不貪錢的!」
「香港人才不會信。」
「開始的時候台灣人也不信啊,我做了二十年,他們現在信了。」
二公子
把餐廳的場景換成製帽工場,那時的戴勝益可一點不自信,大家只管叫他戴芳的兒子,或者戴勝通的弟弟。他父親曾拋妻棄子十幾年,六兄弟姊妹只靠媽媽幹粗活帶大。後來父親創辦的三勝製帽公司闖出天下,進身全球三大出品帽子的企業,戴氏三兄弟因兒子身份加入公司得享成果,戴勝益順理成章當上三勝的二公子。
「我台大畢業後當兵兩年,便入公司做副總,爸每月給我四萬現金,他還從美國弄來一張運通銀行沒簽賬限額的黑金咭,出入坐有司機的車是平治。」那是三十幾年前,他只穿 Armani和 Issey Miyake,只上能刷信用卡的五星級酒店用餐,遍遊了世界四十個國家:「生活太好太爽,物質上絕對快樂。」
他唯一沒有的是身份,因為整盤生意和成就都不是他的,生活在最快樂和最虛空之間:「我每日都質疑自己,我的能力到哪個水平?」
三十九歲那年,戴勝益離家出走。「三十五歲就想走,一直拖,因為裡面太舒服,我跨不出去。一個人的能力、決心、勇氣,到四十歲就煙消雲散,三十九歲我不得不走了。一走便一無所有,才測試到自己能力有多少。」
老爸彼時不斷挽留,囑兒子再多呆幾年,便能分到三分一家產:「我說不行啊,我沒時間了,我的時間比財產重要啊。」況且他當時已經發現,所謂家族生意長遠其實是陷阱:「一家工廠,養三個兄弟,再加三個嫂嫂和幾個孩子,遲早一定吵起來。早一天走,問題便早一天解決。」
三十九歲離家出走後,他向外母和六十六個朋友借錢創業,最潦倒時負債二千幾萬港元,每日要跑去銀行還利息。搞餐廳是他第十次創業,之前失敗了九次,九死一生。在深圳跟內地員工開會時攝。
在台灣餐廳員工看見戴勝益,爭相要他在員工證上簽名。
共產黨
員工在例會上量血壓心跳,因為他認為保持員工身體健康,老闆有責。這是在台中某酒店開例會時攝。
每個月一次,戴勝益會分別到深圳和台中,跟內地和台灣合共 260家餐廳、逾 500名店長和主廚開例會。員工入場後走到一個個攤位量度血壓和心跳。不論男女,他們的腰間都繫上一個計步器,叫人莫名其妙。
主持會議的戴勝益站在台上,跟台下幾百個員工講起故事來。事件發生在旗下的「陶板屋」餐廳,八月某個晚上,一位媽媽帶着兩個小孩落機,途中他們肚子餓,吵着要吃烏龍麵,那時已是晚上九點半,這個媽媽舉目一看,全條街就數「陶板屋」這家餐廳名字最日式,她遂走入去碰運氣。
「我也不知道什麼是烏龍麵,很明顯我們的餐廳也沒這個菜。但員工卻請廚房弄了一碗麵,再找飲料給兩個餓壞了的孩子嘗。這位媽媽要付錢,但員工說這個菜不在餐牌上,所以沒有價錢,也毋須付款了。我收到這個媽媽寫給我的信,她說太感動了。」
戴勝益事後問記者,香港可會發生這種事情?
「大概不會吧……」
「台灣真的會有這種事啊,我每月收好多信,都是人客寫來告訴我,要我表揚同仁的。」
「這樣說,在香港要是發生了,客人也不會執筆給集團主席寫信……」
「我真的想要去香港,希望讓同樣的事發生。」
說回那個計步器,其實是出自戴勝益的「龜毛」哲學。他規定某職級以上的員工,必須每天走一萬步,並作出記錄上呈,以保健康,是以人人都在腰間扣這麼一個小盒子。更龜毛的是,他在集團力推三鐵計劃,包括騎單車由台北至墾丁共 500公里、游泳 3.5公里橫渡日月潭,以及攀登三十座台灣高山。三鐵團由公司包辦,每年舉辦好幾次,五天單車團要四千元、渡日月潭收四百元、攀玉山一千多,最近幾年新搞的十五天喜馬拉雅登山團,團費則收八萬塊,竟然甫推出就額滿。
「錢自己掏腰包,假期也是自己的,這樣你才會珍惜!」他還獨裁得將三鐵計劃轉化成學分,作為決定員工升遷的重要參考:「人人都玩三鐵,你什麼都不會,就不能生存,被排斥,這就是企業文化。不喜歡的人根本不會進王品,喜歡的就靠過來。很多年輕員工,就是愛這樣玩才來應徵的,這也是我的原意。這些挑戰讓你能經歷生命。」
「你這是控制狂啊!」
「對呀,我連私家車最貴只能買三十八萬也寫明在員工手冊裡。」
「你對大陸員工也來這一套?」
「我們剛入上海時,有中介公司說,你行這個文化會被人告!我說不喜歡這種文化的人就別來工作。現在我們在大陸已搞過青海的騎單車團啦。」
「來香港你的鐵人計劃怎樣搞?」
「如果維港開放,就辦維港渡海泳。這套公司文化是不能放棄的,只能全部把它做到底,才叫做文化。」
戴太太笑了出來:「他是共產黨,要把人家洗腦。我也這樣給他洗了!」
斷後路
他說人生像迷宮,所以千萬得想通了才出發;否則走錯了退回來,時間更不划算:「一般人只會想往後兩年發生的事,然後再想不下去,頭腦要昏掉,但其實你必須苦思二十年之後的事。你現在遇到的困難和痛苦,往往就是因為以前沒有想通。」
他為了將人生往後有可能發生的所有事,都要想透徹,每日最少要自己思考七小時。十四年前,當他的孩子分別讀國中、國小時,他便定下「非親」約章:員工親屬不得投考公司職位。換言之,他兩個仔女也永遠不能加盟集團。「我早已告訴兩兄妹,你們日後只能靠自己努力了,他們當時不懂,就說 OK呀!灌輸這個思想多年,他們早知道老爸是什麼人,知道沒有靠山。這就是我提早二十年想到的事,否則到他們出來工作才立這條規矩,子女大概接受不來,要抱怨父母。」
三年前他登奇萊山,苦苦思索後,再進一步斷了子女的後路。「捐身家的難題是,那條線該怎樣定?」
「捐 10%已是一筆可觀的款項,捐 20%很多了,捐 50%似乎就夠?那我便倒轉來想,應該留下多少?最後決定留 20%, 10%是我和太太遊世界的旅費和養老費,每個孩子各得 5%。」
既然要斷孩子的後路,有想過半個子兒不剩嗎?戴勝益立即搖搖頭:「這樣太矯情,大家會覺得你頭腦有問題。我明明愛孩子的,不是跟他們有仇恨,一元也不分太假惺惺。」
他說樂得把錢捐走做凡人,由於金錢有限,他搭高鐵搭的士,在台北連私家車也沒有。他從不讓太太和子女上鏡,自己也免於所有應酬,才能減少人生的雜音。
例會上他習慣在門口迎賓,還會抱抱,幾百個店長他幾乎都能叫出名字。
他和員工一樣身上扣着計步器,截至午餐前已走了五千幾步,但每日目標是一萬步。
王品集團今年在台灣上巿,以目前股價計算,兩名子女每人大概分得七千萬元港幣。「我規定這筆錢三十五歲後才能動用,我的計法是這足夠讓他們創業好多次,再失敗多好多次。人生必須有血、有淚、有汗,否則人生就不好玩了。斷了後路,才會有夢想的動力。」
戴勝益曾為着這個決定發表過文章,叫做「我為何斷絕孩子的退路」,在網路給瘋傳,人人讀過後都噙着淚說感動,倒是他清醒:「只有子女不感動耶。」那孩子的媽你還好嗎?戴太太望丈夫一眼,似乎真是有點心疼:「我說請不要做得太過分就好。」
那孩子聽到後反應如何?「他們當時正在美國唸書,回台灣過寒假時我跟他們說,一秒鐘就同意了!」孩子同意只是怕表現不好,會連 5%也沒有吧!戴太太也笑道:「他們其實早就知道,不會從老爸那裡得到什麼好處啦。」戴勝益頓一頓,這次很認真的說:「太富裕你跟一般人的距離變得很大,你走在天上,大家走在地上,這樣子沒什麼意義。」
他和家人住台中,台北則租了一個每月四千港元的公寓,八百呎,沒電視沒冰廂。去年某早晨,太太在小房子裡醒來,正色問道:「喂戴勝益,我們這樣做對不對?為甚麼克苦如此?」她問為何不留二千幾萬港元買個豪宅,其餘的錢再捐。他答:「真要買也不是沒錢呀!但一住豪宅就不能穿拖鞋落街、不能沒司機、不能沒傭人,碰到郭台銘怎辦?你就從此要應酬。一買豪宅全盤生活要改,我們就變有錢人啦!你還真要買?」
戴勝益眨眨眼,他說男人要懂得講話,家庭才會幸福;仔女如果成功,就放手讓他們成一條龍,否則就鼓勵他們做一條快樂的蟲。至於人生最好是一顆茶葉蛋,貧窮和挫折是裂痕,太窮蛋會爛掉,太富裕蛋就沒味道了。
撰文:鄭美姿
攝影:鄭樹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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